杏花,我想死

LOTUS

1


我已经不年轻了,大学时去海南旅游买了一件文化衫做纪念,今天试穿时发现尺寸不太合身,但也勉强能穿。文化衫质量很好,上面的椰子树和沙滩印花洗了很多次都没有掉。我要穿这件衣服去见当事人。据她父母说,她不喜欢穿着太严肃正式的人,休闲随意的装扮更不容易让她紧张。


这一带的老小区没安装电梯,我踩着水泥台阶上到六楼。她们家的门两边贴着白色的对联,门上被撕去的红色福字还留着零星的残骸。按这里的习俗,家里老人去世时,子辈孙辈家里就得换上白对联。


“阿穗的太奶奶过世了,昨天刚下葬。”葛穗的母亲挽起发髻,发间别了一朵白花,“按规矩是不能让外人进来的,怕给你沾了晦气。不过林警官,你是警察,应该不介意这个吧。”


“没事,我不计较这些。”我和她一起走进屋内。家具都是十几年前的旧款式,但每一件都摆得整整齐齐,地面上的白瓷砖一尘不染。


“林警官,她爸爸去上班了。你先坐,我去叫她。”


于是我坐在沙发上等待葛穗。过了一会儿,次卧的门打开,我看见了那个形容憔悴的女孩。她今年二十岁,既不青春也不活泼,瘦削的身体被一件薄大衣覆盖住,像支即将枯死的芦苇。我早就知道她的精神和身体状态一直都不好,但是看到本人时,仍然不免有些唏嘘。


本该是最灿烂的年纪,却活得毫无生机。我自己也有孩子,看到她的样子难免于心不忍。


“阿穗,这是林警官,他问你的事情你一定要如实回答,知道了吗?”葛穗的母亲扶着她坐下,柔声劝慰道。


她点了点头,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看向我,问道:“你想问什么?”


“你知道吗,许音死了。我们发现她的时候,她已经死去七年了。七年前你们都在光明中学读书,听说你们还是好朋友,你能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吗?”


听完我的讲述,葛穗沉默下来。过了一会儿,她苦笑着说:“你们终于来找我了。”


她眼睛原来像干涸的湖泊,现在却慢慢涌入活水,直到温热的眼泪挣脱眼眶。


2


“公主!”凄厉的喊声撕开雨幕,随即埋没进悲戚的呜咽里。


嬷嬷捂住葛穗的嘴巴,拖着她向前奋力奔跑:“阿穗,不要喊了,公主殿下听不见的!追兵马上就跟上来了,我们得赶紧出城。”


她们不知多少次摔倒在地上,衣裙被雨水和污泥染得看不出本色。公主府的侍从穿的衣料都是各地进贡的绫罗绸缎,可如今公主即将被皇帝处死,无上天威之下,绫罗绸缎与粗布麻衣又有何异?


京城中已经搭起了火刑场,即便她们跑得再远,跑到了城墙根,依旧能看见那高高架起的火刑架。葛穗被大雨浇得快要看不清前路,雨水隔着层层衣料渗透到皮肤上,她却感觉不到冷。她跑几步就要回头看一眼,再过一会儿,公主就要被绑上这刑架,葛穗还想看她最后一眼。


皇帝对公主府所有人下了格杀勿论的命令,御林军的马匹踏得道路上每一块砖石隆隆作响。他们的金甲覆盖住全身,一雨水钻不进任何一处缝隙。


葛穗听见越来越近的马蹄声,她顾不得跑掉一只的鞋,拉着嬷嬷的手躲进一条小巷里。巷子尽头有个稻草堆,她们把稻草盖在身上,阴潮的霉味钻入鼻腔口腔,呛得葛穗咳嗽连连。


“嘘,他们马上就过来了。”嬷嬷抱着葛穗蜷缩在稻草下,如石雕般一动不动地等待着。


她们听见马蹄声渐近,又远去,危机暂时解除了。葛穗赶紧掀开稻草跑出巷子,她抬头望向刑场的方向,一个瘦削的红衣身影正高悬在刑架上,披散的黑发在狂风冷雨中飘摇。


“是我,是我没保护好她……”葛穗颓然地向后倒去,雨水滴在她眉骨上,顺着眼眶不断滑落,“我再也救不了她了。”


嬷嬷一把将她拉起来:“别在这儿待了!趁着下一波追兵还没过来,咱们赶紧跑出城外,还能留一条活路。”


然而还不等她们再次启程,清脆的马蹄声猝然传入耳中——刚才那队追兵有人折返回来了!嬷嬷只好架起葛穗往回跑,但是她们快不过马匹,那名返回的御林军很快越过她们堵住了前路。再进一步,她们就要被踏在马蹄之下。


马背上的御林军抽出刀,雪亮的刃光映在葛穗苍白的脸上。金甲遮住了御林军的脸,葛穗认不出他是谁。他们奉命杀人的人,早已失去自我,成为了一件趁手的兵器。


他们大可以杀了她,葛穗想。但是她若死了,世上知道真相的人就又少了一个,还有谁能替公主洗清污名?原来这就是天之道,任由清浊颠倒、黑白不分的天道,下一刻就会了结她的性命。


但葛穗预想中的疼痛没有来临,她听到一声闷响,黑铁的箭矢从后穿透了御林军的胸膛。然后金甲轰隆倒地,碎成一堆腐朽的铁片。


背着弓箭的少年从屋顶一跃而下,足尖轻点不染泥水,如翩跹世外仙落在葛穗面前。但当葛穗看清这位救命恩人的脸时,却半分都高兴不起来。


“你还敢待在京城?”葛穗瞪着他,眼睛红得吓人,“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是敌国的间谍,是京城头号通缉犯,是那个害了公主的凶手。”


其实葛穗知道,公主要被处死是因为她发现了皇帝的秘密。但皇帝昭告天下的理由是公主与敌国质子私通,犯了叛国之罪。质子常捷,那个被拿来污蔑公主声誉的工具,此刻却毫发无损地站在葛穗面前。


常捷替她把乱发拨到耳后:“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,你和嬷嬷赶紧跑,到了城外就有人接应,。刚才那队追兵要回来了,我为你们断后。”


葛穗还要说什么,却被再次逼近的马蹄声打断了。御林军的马匹连成黑压压一片,每一个金甲人都拔出了刀。常捷纵身冲入其中打乱他们的阵型,自己却暴露在寒冷刀光之下,身上顷刻间多了几道狭长的血印。


嬷嬷将葛穗的手抓得紧紧的,趁乱往城门的方向跑。她们没有再回头看一眼,但葛穗听到了常捷与御林军拼杀的声音,刀刃砍入骨骼发出一声声闷响。眼泪和雨水一起流进嘴里,葛穗知道,常捷会死在那里。


她们终于逃出了城门,但是又被一队御林军跟上了。嬷嬷找到一条林中小路,重重树影暂时阻隔了追兵。葛穗不知道前路去往何方,只是跟着嬷嬷不断地跑着,一直跑到树林尽头,又闯入一片草地,来到草地尽头——那里有一处深不见底的悬崖。


葛穗停在悬崖前,她转身时仍然看得见城中的刑架,但公主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了。


她看见追兵冲出了树林,领头那匹马在草地上跑得飞快,不过片刻就能追上她们。嬷嬷心一横,竟将葛穗推下悬崖,然后自己迎上御林军的长刀。最后一刻,她对葛穗喊道:“到悬崖下,找林将军,他会帮你的!”


跌落时,葛穗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,竟一声也叫不出来。她听见监刑的宦官尖细的声音喊出“时辰到,行刑”,熊熊火焰顷刻腾起,将公主的身影吞没。葛穗飞速下坠着,渐渐看不清她的脸了,却能看清那火光,在暴雨中依旧如猛兽般烧着。


3


悬崖不知有多高,葛穗下落了很久还没见底。某一刻雨停了,她实在太累、太冷,阳光照在身上的那一刻就闭上了眼睛。随后,她的身体重重砸在地上,发出“砰”的一声。


没有飞溅的骨骼和血肉,半透明的有机材质包裹着电线及合金骨骼,材料的强度和韧性都很高。葛穗僵硬地扭转脖子,看到四周的显示屏上全是各种数据,不远处正有个西装革履的观测员拿着平板做记录。


“高空下落测试已结束,产品强度合格,可以进入下一步程序。”测试员推了推眼睛,按下平板上的确认按钮。


葛穗自动张开嘴巴,发出机械的语音:“我是光明112X系列产品,编号057,名称葛穗,准备进入下一步程序。”


前方已经有一队同系列产品在等待了,她们有着统一的身高体型,齐耳短发与露齿微笑的相似度精确到微米级别。葛穗站起来跟在队伍的最后,接收到指令后,她们以相同的迈步距离、抬腿角度、前进速度朝着同一方向走去。所有产品的脚步声都整齐一致,仿佛由同一人走出。


道路的前方是一扇敞开的大门,耀目的日光照亮了半段路,却也刺目得让人看不清门外的全貌。随着队伍不断向前,她们身上半透明的皮肤开始变得浑浊,逐渐显现出人类皮肤的色泽。她们的肩膀覆盖上红白相间的色条,这是系列产品的标识。


队伍匀速走入大门外,一个个身影消失在日光里。葛穗跟在队尾机械地向前,直到两个身穿守卫服饰的人押着许音从她视线中走过。葛穗认得许音,她是同批次所有产品中质量最高的,一度成为其他产品的生产模板。


葛穗停下脚步,她听见许音在喊一些“我已经知道你们的目的了”“我一定会告发你们的”之类的话。随后许音挣脱了守卫,她从葛穗身侧跑过,撞得葛穗跌倒在地。许音小声给她留下一句“来天台找我”,然后消失在了她的视野中,守卫往某个方向追去。


于是葛穗没有跟着队伍走出大门,而是来到一旁的电梯中,按下了最高层的按键。她爬上天台,从那里看到了城市的全貌,数不尽的高楼、道路、割裂破碎的绿地。她在这里等许音到来,直到夕阳西沉,天空被晚霞染成血红色。


“你果然来了。”许音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

“你找我来干什么?”许音逆光站着,葛穗转过头,有点看不清她的脸。


一颗拳头大小的水晶球被放进葛穗手里,许音说:“这里有我搜集到的证据,你带着它,找人把里面的信息公开了。”


葛穗握紧水晶球,不解道:“那你呢?”


许音轻笑一声,摇了摇头说:“我走不出这里,就麻烦你了,带着希望离开吧。”


“你们快点,马上有人追过来了。”灰头土脸的常捷爬上天台,站在了许音身后。


“你怎么和他在一起?”葛穗惊讶地看着他,“这样肮脏的人类,一生藏在社会的边缘,我们不能和他们混在一起,这是堕落!”


常捷满不在乎地掏出烟点上,:“是啊,我这辈子注定就当个社会边缘的渣滓了,可是你们不能。所以你就听她的话,走了之后好好地活下去,知道吗?”


“可是我要去哪儿?怎么走?你们还没告诉我呢!”葛穗看到几名守卫爬上天台,着急地问。


“就从这里走吧,再见了。”许音突然冲过来,将葛穗撞下了天台,“如果揭露不了真相,那就好好活着吧!”


葛穗的身体陡然失重,她大张着嘴巴,却一个字都喊不出来,只能不受控制地下落。水晶球脱手而出,在半空中碎裂成细雪一样的碎末。葛穗惊讶地发现,这些碎末在不断变大、增多,变成一团真正的雪,将她包裹进去。


4


雪的触感起初是轻软的,但随着它与皮肤越贴越近,冷硬的寒意也很快涌入。葛穗躺在雪地上,她试图把自己蜷缩起来,可这样的保暖效果并不好。大雪还在不断飘落,她的眼睫缀着一串冰晶,压得眼皮越来越沉。


一只巨手从空中落下,粗糙的皮肤像是树干表面,修长的手指和尖利的指甲像是长刺的树枝。葛穗被巨手抓到半空中,她僵硬的肢体挣扎反抗也无用,还是被丢到了荆棘编织的笼子里。下一刻,笼子的口合上,彻底变成了一个牢笼。


葛穗爬到笼边,她透过荆棘栏杆的缝隙往外看,发现那只巨手的主人身形似猿猴,但高大异常,后背上长满了肉刺凸起。


“这是看守深渊的魔怪。”一个细弱的声音响起,葛穗看过去,发现是个与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孩。


其实笼子里全是这样的女孩,她们穿着一样的雪白裙子,肩膀上绑着鲜红的丝带。每个人都年少、美貌,瘦弱得如同新生的蔷薇花苞,脸上全是不谙世事的天真。被装进笼子里后,她们大多缩进角落里低声啜泣,声音细若蚊蚋。


“我叫小云。”女孩主动向葛穗介绍自己。


她们的手握在一起,纤瘦的指掌全是伤痕:“小云,我叫葛穗。”


葛穗看见女孩的白裙子残破不堪,就把她抱到怀里,用体温传递一些热度:“小云,你知道我们要去哪儿吗?”


小云垂下眼,神情忧郁:“我们是国王选出的祭品,要被送给深渊下的十二魔神。”


“祭品?”葛穗陡然提高声音,“我们可是王国的子民!我们不是奴隶,不是犯人,凭什么被当做祭品?”


“你真的不知道吗?”小云直勾勾地盯着她。



“你……这是什么意思?”


“十二魔神掌管世人的欲望,他们吞噬了国王的心,让他为了权力和金钱疯狂。魔神答应了国王的交易,如果他能送上王国中所有年轻美丽的女孩做祭品,它们就能帮助国王永远统治这个王国,还会带给他数不尽的财富。”


魔怪提着荆棘笼来到深渊,那些身躯庞大丑陋的魔神已经等候多时了。它打开笼子,把女孩们倾倒在宽大的祭台上。


一只魔神迫不及待地伸出肥硕的爪子,从中抓了一个倒着提起来。它的眼神迷醉,口角流出臭烘烘的涎水。


“那我就开动了。”魔神嗬嗬地笑着,将手中的人丢进嘴里。它用舌头裹住人类鲜嫩的骨肉,吮吸够味道后才开始咀嚼。


祭台上的人们尖叫起来,她们听见魔神口中还有模糊的求救声传出,每个人的脸颊都被泪水浸透。她们四散而逃,但魔神的身躯如塔楼一样高大,那些爪子不断落下,根本没有人可以逃开。


葛穗幸运地被漏掉了,但她知道早晚会轮到自己。小云已经被抓走了,但她并没有哭叫,葛穗拼尽全力撕扯也只抓住了她的一片衣角。眼见小云即将被魔神吞下,葛穗不忍看见残酷的画面,但她闭上眼后却听见了一声粗重的喘叫,那是魔神的声音。


小云身上藏了一把匕首,当她被魔神的爪子提起后,她就把匕首投掷出去,狠狠扎进了魔神的眼睛里。那只魔神只能松开她,捂着眼睛痛吟起来。它倒在地上扭来扭去,打扰得其他魔神也无法正常进食。


葛穗扶起摔倒祭台上的小云,她们趁乱跳下祭台,向着深渊之外的光明逃去。还活着的少女们纷纷逃脱,守卫深渊的魔怪迈着大步追逐她们。


葛穗和小云拼命奔跑,可魔怪还是越来越近。小云已经有些体力不支,她让葛穗不用管自己。但葛穗怎么可能丢下她,握着小云的手一刻也没松过。


如果不能一起活下去,那就一起死!葛穗咬着牙,拖着小云一步步向前。


不过最坏的设想没有成真,她们被人搭救了。葛穗认得那个人,她是王国的首席骑士,光明之神指定的王国守护者。


首席骑士的坐骑是一匹白马,她用长鞭卷住葛穗和小云的腰,奋力一拉将她们带到马上。白马每一步都腾跃如飞,魔怪被甩得远远的。


“谢谢你救我们。”葛穗紧紧抓住马鞍,崇拜地看着首席骑士。


首席骑士微笑着,狠狠挥下马鞭:“抓紧了,前面是湖,我们下水就安全了。”


葛穗看到一汪翠绿的湖,宁静的水面像一只平静的眼睛。她放心地把自己和小云的安危交给首席骑士,在白马的背上闭上眼睛。随着一阵失重感,她们落入水中,湖水温柔地淹没了她们的每一根发丝。


5


人类没有鳃,葛穗在水下几近窒息。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,她终于从水面上探出了头。浴室里的空气温暖潮湿,玫瑰花沐浴露的香气在鼻端萦绕。


葛穗将湿透的发丝揽到脑后,从浴缸里站了起来。她听到太奶奶在叫她,赶紧出来吃饭了。


太奶奶家在江南小镇,粉墙黛瓦依河而建。这里也是葛穗出生的老家,她来到熟悉的餐厅,温暖阳光和喧闹人声一起顺着敞开的窗户涌入。


“阿穗,赶紧来吃饭了。”太奶奶热情地招呼着。她做了糖醋鱼,还有炒米苋,主食是蒸米饭。


葛穗坐在太奶奶对面,她没什么胃口,却也不想让太奶奶失望,只好随便夹了一筷子苋菜。苋菜的汁水是红色的,葛穗不喜欢这个颜色,不过剩下的一道糖醋鱼是她最爱吃的。


太奶奶把一块鱼肉夹进葛穗的碗里:“阿穗呀,你在这里住了好几天了,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呢?”


葛穗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顿,她说:“我不打算回去了,这儿挺好的,我想陪着您。”


“你有这份孝心是好的,但也不能太任性了。你突然离家出走,爸爸妈妈都很担心。”太奶奶面带忧色看着她。


“我答应了人的事情没办到,所以不敢回去……”葛穗有些抵触这个话题。她低着头专心吃饭,那一小碗米饭很快见底,桌上的菜也被吃得七七八八。


自己一个有手有脚的成年人,不好让太奶奶天天操心,于是葛穗主动收拾了碗筷。她让太奶奶去躺椅上歇歇,自己到水池边洗碗。


躺椅在天景边上,抬头就能看见瓦片圈出的一片四方天。太奶奶靠着椅背闭目养神,口中缓缓念着诗句:“人人尽说……江南好,游人……只合……江南老。”


未老莫还乡,还乡须断肠。



葛穗手上洗碗,脑子却走神了。她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,隔壁家的小孩来找她玩,太奶奶给她们做了和今天一样的菜。葛穗喜欢吃鱼,那个小孩喜欢吃苋菜,她还被太奶奶说不要挑食。


“葛穗,葛穗,你爸妈让我问你,什么时候回家?”


耳边突然有声音出现,葛穗回了神,四下寻找声音的来源。很快她发现,水池就在窗边,声音是从窗户里传来的。


葛穗放下碗,扒着窗子往外望去。她看到窗外的小河上飘着一条孤船,船头站了个人。葛穗不认识那人,他看上去有三十多岁了,穿着一件白色T恤,T恤上印着椰子树、沙滩,艺术字体的“海南欢迎您”。


“你是谁?”葛穗问那个人。


“我是谁不重要,你快回去吧,我们还有事情要问你呢。”


“问我什么啊……”葛穗嘟囔了一阵,然后又喊道,“那你等等,我来找你。”


葛穗扔下没洗好的碗就出了门,穿过天井时只来得及跟太奶奶说一句“我有事出去”。她来到河边,看见载着那人的船正在顺着河水漂流而下。


“你等我一下!”葛穗沿着河岸跑起来,但是那条船游得太快,她怎么都跟不上。


船已经漂到很远的地方了,船上的人转过头来,葛穗看不清他的脸,却听见了他的声音:“就从这里回去吧。”


他口中的回去是回哪里去?葛穗没来得及问,船影就融化在了河水里。她失落地站在河边,突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。这时,一粒水珠落在她手背上,葛穗以为下雨了,可当她抬起头时,却看见天空正在急速下坠。云朵破裂成碎块,在靠近地面时以冰晶和水滴的形式坠落。


6


当整片天空盖到身上时,葛穗才发现不是天空在下坠,而是她和脚下的地面在上升。天上有云、有空气、有阳光,砸在身上根本没什么感觉。葛穗向四处张望,发现她停在一层云雾的厚重包裹中。在很远很远的前方,有一片若隐若现的淡红色。


葛穗向着淡红色走去,那些云朵不断拥上来挡住视线,又被她推开。紧接着她发现,云彩里有东西。那些洁白无暇的云层是完美的幕布,许多梦幻凌乱的画面在幕布上放映着。


被绑在刑架上的公主冷漠地等着火焰吞没自己,名称为许音的机器人把控制意识的电线扯出身体,首席骑士挥剑斩下王国飘扬的骑士。


还有葛穗模糊的童年回忆,她牵着朋友的手一起走到饭桌前。两人扒着桌沿想看太奶奶做了什么菜,另一个小女孩眼睛清澈明亮,高兴地拉住葛穗的小手摇晃:“有苋菜,我最喜欢吃这个了!”太奶奶在厨房里喊道:“阿穗,阿音,洗完手再来吃饭。”


葛穗少时的经历也嵌入其中,上初中时,她逃课去网吧玩,许音追出来教训她。许音骂了她一顿,却又给了她一包软糖。两人拉着手回学校,路上碰到一个被围殴的小混混。她们给了小混混一包创可贴,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常捷,在光明中学门口的小吃店端盘子。


葛穗继续往前走,那些幕布云越来越少,直到消失不见。然后她看清了那一片淡红色,是一池漂浮在水上的红莲。


莲花的间隙里依稀可见水面的倒影,葛穗在倒影里看见一尊赤足的石像。石像看上去足有两层楼那么高,身上的衣饰雕刻得很模糊,四肢的细节却很逼真。葛穗脱下鞋袜走入水中,她离石像的倒影更近了些,然后看清了石像的脸。


石像有一张和许音一模一样的脸。她双目微阖,宁静而美丽。


石像原本只有倒影,但当葛穗靠近时,它的实体从脚部开始慢慢出现。不过一会儿,完整的石像就出现在了葛穗的面前。它半浮在空中,脚掌触到红莲的花瓣,却刚好没有踩实。


“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。”葛穗抬头望着石像的脸,“但是你永远都听不到了。”


人们很难想起梦的开端,却常常对梦醒时分刻骨铭心,因为梦醒意味着幻想被打破,那些能够在梦中重现的过去永远无法追回。但是葛穗并不怕梦醒,相反,她迫不及待地想挣脱幻境。


葛穗在红莲掩映中躺下,四周的水开始漫过来,淹没她的脚踝、双腿、手臂、胸膛,最后温柔地吞食了她的脸。葛穗没有闭眼,水对光线的折射扭曲了石像的面貌,她最后看了一眼静静立在红莲之上的许音。


嘈杂的雨声中,葛穗终于睁开了眼睛。她靠着墙坐起来,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陈旧的笔记本。笔记本的封面印着水晶球的图案,打开扉页就能看见一行娟秀的字迹,写下的话却一点都不秀气:“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,那就是在看清生活的面目之后依旧热爱生活。”


葛穗把笔记本抱在怀里,走出了卧室门。她看见父母正在客厅里交谈,两人的表情都充满担忧。父母身旁还坐着一个人,他穿着海南省的旅游纪念文化衫。


见她出来,父母的眼中都添了几分光彩:“阿穗,你醒了,刚才真是吓死我们了……”


“林警官,这是许音写的笔记,你想知道的东西都在里面。”葛穗攥着笔记本,指节微微发白,“你得跟我保证,许音想办却没办到的事,你要办到。”


很多年了,她终于还是做出这个孤注一掷的决定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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